这让宋辞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听到封号,再看到经一夜东拼西凑出来的装束,她心下几经翻腾,很难压下那口气!愈来愈为自己感到不公!
穿戴毕,走出偏殿,帝后携众妃嫔,怀宁公主与三殿下,内廷有名头的主子,朝中不幸被关在宫中有品阶的大臣,甚至阖宫奴才皆来相送……
远远望过去浩荡磅礴,好似一幅满含古文化底蕴的画卷。
按礼数,她在皇帝手中接下彰显她公主身份的玉圭,以朝臣子女礼拜别君主父亲……
皇帝这下倒情真意切了起来,与昨日相逼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亲自扶着宋辞的两只手臂,紧紧握着,嘱托承诺了许多,满是不舍。
那些所谓的优待从左耳进去,从右耳出来,对此刻的她无异于过眼云烟,抓不到,留不住,也无福消受。
还不如直奔主题,死了给她埋进皇陵,那才叫真真的无上荣宠呢!也更贴近现实一些……
怀揣腹诽坐上宫辇,皇帝特赦承天门大开,准许她从那里出宫,这在过去前无古人。
于是宋辞,或者说西丘皇家的祈宁公主,亦是天下的祈宁公主,被裹挟在浩大的仪队洪流当中,身不由己的被一步步推向前。
回顾短短两年,如梦似幻。
她从一个被迫害的工匠家穷丫头,到白手起家的小厨娘,遇到贵人,步步升阶——支摊位,开食肆,开酒楼,现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为一国公主,蒙此生之大幸,从承天门进出!
虽然缘由不是太光彩,但在世人眼中,卑贱如她,顽强如她,一路摸爬滚打,哪怕是路边最不起眼的小石子,也被洗涤盘润成一颗璀璨的东珠。
宋辞藏在面纱之下的嘴角嘲讽地牵了牵。
青云直上,亦止步于此。
她在西丘这一世,能得以轰轰烈烈浓墨重彩,虽短暂,但也不枉此生。
宫辇悠悠行进,暴雨肆意滂沱。
她伸出手,试图接些雨水在掌心,感受万物最后的美好。
那雨点似有半颗枣子那么大,叮叮咚咚敲击在手上,很有重量,砸得手心发麻。
她许是太愤愤不平了,又过于悲观,总觉得自己此番出宫注定命不久矣,不禁在内心感慨皇家的冷漠无情,感慨自己命运的悲惨……
忽然,一阵掩盖在暴雨之下的哭声,打断了她消极的思绪。
她挑起眼眸,端坐宫辇中高高在上,恰好与一位怀中抱着孩子的母亲视线相对。
女人的年龄看起来不大,与宋辞在现代的真实年龄差不了许多。
她怀中抱着一个,身边带着一个,小童双手攀在母亲身上,半藏在身侧,怯生生地看着宋辞,被淋得像是打湿茸毛的鸡崽。
母亲在为怀中啼哭的幼童遮雨,见其面色涨红,哭声微弱乏力,不知是染疾还是饥饿。
宋辞缓缓放下湿漉的手,任由冰冷的水珠顺指尖滑落。
宫辇在前进,景象徐徐展开……
因街路被清理出大片的坦途,使得灾民们只能堆挤在两侧。他们站立的为少数,绝多半非卧即瘫,周身无力,两颊凹下,面如菜色。
好些的能藏在屋檐下避雨,其余流离失所,身染重病,面对命运的摧折无任何反驳余地,天上下雨接着,下刀子也得接着。
从前总听说,幸福千篇一律,苦难各有不同。
今日目所能及的一躺一卧,一倚一坐,姿态各异,而他们的背后,每个人都足以展开一篇多舛的故事。
老翁,老妪,男儿郎,女娇娘,少年少女,孩提婴童……
他们是谁的父母?是谁的挚爱?又是谁的子女?
甚至有些人早已死去,不得安葬。有的家人守在身旁悲痛欲绝,却无能为力,还有的全家皆灭于灾疫之中,血脉终结,再无传承。
一路上,所见,所闻。
躺的,趴的,瘫的,倚的,死的,活的……
哭声,痛吟声,祷求声,辱骂声,不绝于耳。
东边悠荡着怀中孩童,笑着哄道:“乖乖不哭,不哭了,娘知道孩儿难受,很快就好了,乖哦……”强颜欢笑,笑着笑着,思绪搭在另一根线上,莫名就又哭了。
南边躺着翻来覆去折腾的男子猛然起身,一声呕吐,稀如清水般的秽物倾泻而下。
“他爹!”“爹!您怎么了?”身侧两人拖着病痛挣扎爬起,顺着男人的后背。
男人吐过后,眼珠发红,鼻涕泪水被迫留下,边咳嗽着边道:“又吐出来了!早知道不吃那碗施粥,留给你娘俩就好了!”
北边妇人咽了气,身边仅存不多的家人跪在旁边双掌拍地,哭嚎震天。
“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你就这么去找老大了!我和老二老三你就不要了吗?你好狠的心啊!”
“娘!”“娘……你不要死!”
这边未平,那边又起,远处男人对老人和孩童拳脚相加:“叫叫!叫什么叫!都是拖累货!再烦老子,老子饿急了把你们给吃了!”
一张张面孔,一幕幕遭遇……宋辞远远望过去,只觉一层乌团笼罩在京城上空,死气沉沉,压得百姓永不见天日。
所过之处与他们对视,浑浊的,麻木的,漠然的,愤嫉的,怀恨的,无辜的,懵懂的,黑白分明的……
病者在叫惨,孩童在喊饿,好些个头发雪白神志模糊的老人跪在她面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无助到极致便是虔诚。
众生万象尽收眼底,宋辞鼻腔一酸,眼眶顿时湿润。
这到底……
到底是什么人间疾苦!
或许在那时候,她彻底忘记了自己方才还耿耿于怀的怄气,忘记了怨恨命运的不公,更不敢慨叹自己受尽苦难。
她无法代替旁人的苦难,但为苦难动容,至少人性未泯。
也正是在走进其中,宋辞才恍然大悟。
民间百姓才不是要什么皇族血脉主祭。
他们只是想让那高坐明堂不染尘杂的人们出来看看,亲眼看一看他们的子民,亲眼看一看这人间炼狱……
可惜宋辞并不是公主。
她只是羔羊。
那一刻,头上的凤冠无比沉重,身上华服刺绣滚烫……
怎么办?
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重的无力。
比起被迫与章家定亲,比起生意惨淡,比起遭人为难,比起情情爱爱……
这一次,尤为无力。
“停下!”
她命令宫辇停住,缓缓走下,双手奉着玉圭,高举在身前。
身陷雨中,没了庇护,雨势才能感受的更为直观。
上苍从不为谁的顿悟而心慈手软,愈发起劲儿地摧败打压她的一腔锐气,砸垮她的一身傲骨。
她在众人不解或震惊的视线当中,一步步走在雨中,从承天门前直到玄武街通天台。
一路上铺面尽毁,繁华不再,夸张到连生得细嫩些的树都被掳光了叶子和树皮,何其惨兮!
三步一尸,五步堆骨,她可谓是真切的见识到了。
死者固然凄惨,活人更为煎熬。
她身为一个无信仰人士,从未那么的期盼过世间存有神明,期盼祭祀能够应验!
登上通天台,万民共同匍匐拜于她脚下。
上祈皇天大帝,日月星宿,司中司命,风师雨师,下拜五岳山林,四海川泽,万物生灵……
辅祭做法,念念有词,宋辞于祭台跪拜,水点打在脸上顺势垂落,不知是雨还是泪。
她奉玉圭在头顶,合起双眼……
上苍啊,如若有知,请您看一看你的子民吧。
生老病死为无可避免的常态,可这天灾人祸,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真的是您想看到的吗?
他们何其无辜?何其可怜?您给予我看到的机会,却为何不给我拯救的能力?
生而为人的悲哀,便是任由苦难降临,却自知无可抗衡。
宋辞宁愿此生再不大富大贵,哪怕用自身寿命去交换,祈求您的垂怜!救救这天下,救救苍生吧……
此刻,无分高低贵贱,无分长幼尊卑,万民一念,万念归一。
不远处,灾民当中负手而立的男子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听闻跟班询问道:“头儿,染病之人穿过的衣物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动手?”
男子想了想,摇摇头:“算了。”
“可咱们都这样了!那皇帝老儿……”
话还没说完,男子打断道:“她不是公主。”
“啊?”
“也是个可怜人,放过她吧。”
——
祭祀毕,宋辞心思沉重地从祭台退下来。
刚走到最后一道台阶,还未完全沾到地面,内侍便忙不叠地跑来告诉她:“殿下,您从染病之人中间穿过,虽相隔甚远,但难保不会沾上病气。”
“宫中贵人众多,圣上龙体又一顶一的金贵!若是染病那可不得了!”
“所以,还请您先在宫外避一阵子,待确认无恙过后,奴才再迎您回宫!”
“宅子都安排好了,无人打扰,身边伺候的人也伶俐,您看……”
宋辞笑笑。
连宅子都提前备好了。
果然,自她出来,他们就没打算再让她回去。
不过这样也好。
她一对眼眸前所未有的明亮笃定,深谙情理,从容灵慧,通晓古今。
面纱之下的唇瓣轻轻开合,一字一句清晰道:“我不回去了。”
“啊?什,什么?”内侍似没听清,又似不相信。
宋辞再次咬紧字字句句,重复着:“我,不回宫了。”
“永远都不回去了。”
“我要留下赈灾。”
“是成是败,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