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弓(1 / 2)

赤弓

谢昭宁与连璋寻了京郊附近的农户,借了两把铁楸,又耗费了半日光景将追月就地掩埋了,方才折返宫中。

酉时,日已西沉,泰安殿中正设小年家宴,成了年的皇亲国戚热热闹闹挤在席间,气氛一时热闹极了。

连凤举似正心情愉悦,也不嫌众人喧嚣,只于龙椅上笑着纵容亲族玩乐,遥遥举杯时不时与众人对饮一番。

皇后亲自与他斟酒,皓腕间一对玉镯互相轻撞,响声清脆。

“你长兄与幺弟今日亦饮过不少,”连凤举挑眉瞧着皇后那端庄贤淑模样,又颇为满意一笑,与她偏头低声嘱咐道,“待撤席后,便着人将南地里不日前进贡的一盒醒酒药,送去作为赏赐吧。”

皇后心头大喜,掩唇一笑间,又起身些微一福,柔声与他谢恩道:“那妾身便代他二人先行谢过陛下体恤了。”

连凤举随意摆手,唤她起身,她便又得体拢衣坐回去,擡眸正心满意足下眺席间其乐融融景象,唇角适才扬起的欣喜弧度便又缓缓僵硬——那席间约有半数人原皆出自她母家姚氏宗族,更甚至于前列席位竟俱为她嫡系亲族所占……

如此场景——于皇后而言却眼熟非常——五年前,乃属元皇后母家古氏亲族所有。

古家那时虽人丁凋敝,家主只一女一儿,长女为开国皇后,幺子亦凭赫赫军功封了王,并掌京畿三辅军权,称得上一时风光无限;

只如今古家嫡系亡故断绝,旁系受了牵连就此没落,一族如今竟于这小年宴上再无法占一席之位。

“还是母亲以为,贤后这位子只要坐得稳,陛下就能放过咱们永平宫上下,不疑了?”

“天真,古家一倒,咱们姚家长势太快,如今已然树大招风!”

“更别忘了您也是有嫡子的人。”

“毕竟姚家不能是第二个古家啊……”

皇后耳畔一时似有连珣声音不住回转。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竟一时坐立不安,心烦意乱,两手攥着巾帕不由暗暗揉搓起来。

“你那长兄倒是颇会教子,朕瞧他膝下三个儿子,各个养得出色,弱冠之年便可独当一面,”冷不防皇帝笑着倏然又道,“怕是不日便可于朝中助其父一臂之力了。”

那话说得巧妙,似暗藏机锋,竟非是“不日便可于朝中助朕一臂之力”,皇后敏锐觉察,面色不由苍白些许,压着一腔惶恐情绪,哽着喉头与皇帝生硬笑道:“陛下高看那些个小辈儿了,原还未到成才时候,说甚么入朝,还为时过早。那几个孩子,平日里性子唯唯诺诺的,做起学问又拾人牙慧得厉害,怕是要辜负陛下所望了。”

“言听计从,倒非错事。”皇帝似未瞧出她异样,只意味深长一笑,兀自道,“尤其少年人,除却锐气,原亦需懂事些许才好。便说长歌那孩子,入宫既已多日又学全了规矩,便也该管教管教了。这几日你教习她女工就很好,平日再多寻些事情与她做,莫凡事纵着她肆意妄为。”

“……是,妾身晓得了。”皇后闻言,烦乱思绪竟陡然平复了些许。

懂事?是啊,这天底下原还有谁能比那古氏兄妹更不懂何为安分守己?

偏要踩着连凤举底线,凑上前去犯他忌讳,便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除之永绝后患了。

既有前车之鉴,她姚家,又怎会重蹈覆辙?

不过“言听计从”四字而已。

这新朝江山到底还未如磐石般稳固,连凤举必不会再如五年前,将一个宗族的中流砥柱尽数拔起,毕竟此举有损朝廷根基。

连珣怕是杞人忧天得太早了,皇后这般思忖,唇角便复又蕴出些舒心笑意来,等年后回门之时,私下里寻了时机与长兄妥帖参详过此事,便是了。

是夜,承晖宫,正殿里灯火通明,正一副阖家欢乐景象:丽嫔着人将一副宽大书案擡了出来,伏案仔细描摹一张观音画像;连珩与她身侧借案挥笔疾书一副对联;连珍则端坐于案后垂眸剪着窗花。

连珍素来手巧,本已做惯了这些,只今日不知为何总似心不在焉一般,眼神也空茫许多,下手又不知轻重,脚下到处躺着剪坏的窗花,七零八落。

连珩写就对联,满意叉腰,正欲唤了连珍显摆一二,侧眸便见连珍眼眶莫名一红,骤然将剪刀往地上使力“哐当”一掼,又疯狂将手中窗花奋力撕得粉碎,起身扑进丽嫔怀中“哇”一声大哭起来,转眼伤心欲绝。

事发突然,连珩登时惊骇,眼见丽嫔险些让她带倒,忙过去将她二人一并扶住,母子面面相觑一瞬,俱只当连珍白日里受了欺辱隐而不发,直至此时仍憋闷难解。

丽嫔终日礼佛,向来虔诚,通身裹挟一身浓郁檀香气息,将她眉目间天生的一抹妖冶都冲得淡了,垂眸敛目间,愈显慈悲。

“这是怎么了?”她轻声细语地问,“珍儿与娘说说看,可是白日里受尽委屈了?”

丽嫔原乃歌姬出身,三十余岁年纪,嗓音仍娇翠欲滴如少女。

她随意搁下手中狼毫,疼惜得紧搂连珍,削葱根似的手指抚在她后背不住轻轻地拍,颇有耐心得哄着她。

连珩揣手立在侧旁,闻言也正惴惴不安回忆思忖,却见连珍应声擡头,满脸泪痕地指着他与丽嫔厉声控诉道:“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连珩:“……”

连珩脑壳登时抽抽着疼,始料未及症结原是出在这儿,他挥手让宫婢尽数退下又闭了门,方才与丽嫔将晨起那事一五一十仔细讲过。

“这小年节的,那郡主既闯下祸事,二哥又不依不饶,儿子总不得与三哥帮衬一二,难不成眼睁睁瞧着小事化大事?后宫之事若闹去了陛下那里,谁也讨不着好。”连珩与丽嫔叹一声,只心道这姑娘家家的,争宠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自打霍长歌入宫以来,连珍似整日妒火中烧,言行古怪反常已是惯了的,遂他也未及深究,只与丽嫔使了个安抚眼色,摇了摇头。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连珍闻言只不依,又哭得梨花带雨得自行翻起旧账来,“她初到书馆那一日,便漫说这宫中有鬼,吓唬我!”

连珩:“……”

她初来乍到,可你却在此生长……

此事连珩虽未曾听闻,眼下却越发无言,竟一时再想不出言辞来哄她,只不住低声下气赔笑道:“四哥晓得你受了气,往后再不与她一道玩耍了可好?你先不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晚上歇不安稳,明晨还要犯头疼的病来。”

他哄了连珍半晌,见她伏在丽嫔肩头仍是抽噎不休,便偷偷与丽嫔一耸肩,只道爱莫能助。

霍长歌平日虽也是个爱哭的性子,只她哭归哭,总能哭着就将道理讲了、人心也俘获了揉圆搓扁,事情便能顺着她心意往前走;

可连珍这份哭闹,却哭得板板正正,只顾发泄自个儿情绪,事情却还在原地打转,总得不到解决,些微愁人得紧。

如此看来,倒还是霍长歌技高一筹,姑娘家做到她这个份上,也算是难逢敌手了,连珩不由又是一叹。

丽嫔却蹙着一对细眉,担忧瞥一眼连珍,又凝着那一地被撕碎了的窗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耳畔莫名回转连珍适才那几语控诉:

“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

“阿弥陀佛,”丽嫔突然沉声念了佛号,心中顿生疑云,隐隐不安起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这个女儿,怕是已生出了些,不该生出的心思了……

岁月如宿夕,冬雪化过一遭,各宫里扫尘除晦、张灯结彩,转眼便由小年到了大年,家书虽说如今送不出去,霍长歌仍攒了厚厚一沓,皆是问候她爹新春大吉的。

她日日不住地写,却是越发想家了。

除夕夜里,宫里又处处悬了大红宫灯,宫女踩着小凳将那些灯一一点过,便似唤醒了一只巨大的火凤般,“唰”一下,凤凰于宫中盘旋飞舞,将夜色俱都染得亮了。

数九寒冬里,御花园中冷风刺骨,晋帝亦将家宴设在了泰安殿中,宫里一众人烤着暖炉赏着歌舞笑闹待新春,倒是比往日里多了几分肆意与惬意,没那般拘着了。

子时将近,撤下歌舞,皇帝与皇后率先给小辈儿们发了红封,紧接着便是淑妃、丽嫔、良婕妤与欣婕妤,之后轮到小辈儿自家兄妹间互送些礼,由各宫太监侍女拿红绸盖了端着送到各人面前去,场面便越发热闹起来。

霍长歌依次收了大公主的玉镯、太子的字画、连璋的一套笔砚,瞧着她送还谢昭宁的玉被陈宝端了一块儿递去隔壁给连珍,连珍立时一副含羞带怯又心满意足模样,抿唇仰头,亮着一双美眸殷殷切切地觑着陈宝在席间走动的身影。

“听闻皇后教了庆阳郡主小一月的绣活儿,”霍长歌还未等到谢昭宁送与她的礼,便被皇帝先点了名,她擡首,连凤举远远瞧着她笑,揶揄试探道,“长歌,你可是绣了甚么东西要在今日里送人呐?”

他一语即出,殿里倏然一静,众人齐齐探了头不约而同朝她望过来,眼神意味深长极了。

南晋的姑娘家,哪个不是七八岁学针线,十一二岁进绣房?

入了绣房绣的不是未来要送与情郎的香囊,便是要日后待用的嫁衣裳。

霍长歌应声讪讪,兀自先不好意思起来,她适才与太子只打过一个照面便错开了视线,此时正仰头复又眺着太子,心事重重,闻声遥遥回视晋帝,干笑两声,不大常见得自谦道:“臣天资愚钝,不善针线,不只得了娘娘指点,还多亏苏梅与南烟帮衬,才勉强绣了几个陇东香包给哥哥们祈福用,只望臣、臣把那些香包已缝严实了,里面香籽不会漏了才好,哥哥们别嫌弃……”

连珍闻言眨着美眸愕然一瞬,擡袖挡了脸轻笑。

连璋撇嘴便已经开始嫌弃了。

连珩嗑着瓜子儿没憋住,“噗嗤”一乐。

连珣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只谢昭宁噙了笑意垂眸摇了摇头,颇觉理所当然,似乎她不论做出甚么举动来,他如今俱不意外。

霍长歌眼皮小心翼翼得一挑,一擡手,让南烟将她从北疆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先送去与了太子、大公主、连珣、连璧、连珍等人,苏梅才又端着拿红绸盖了的香包去给了连璋、谢昭宁与连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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