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后,残阳照血河,尸身叠累如丘,但——这一场端阳家宴,却终于在屠戮中……过去了……
御花园外,观雪轩。
自打霍长歌入宫那日起,便早做了打算,已事先着苏梅将皇宫各处摸索、打探得熟稔,再与她前世记忆合在一处,更绘了地图默诵,这才方便她今日遍寻值守盲区躲藏,似放风筝般将一众禁军吊在身后,轻松到得观雪轩。
待利落解决掉观雪轩门前两名守卫,霍长歌便闪身进了那院落,一路直往内厢去。
甫一入得内厢,便陷在氤氲胭脂气味里,霍长歌耳畔更似缭绕有缥缈琵琶曲。
她轻轻叹出一声,不及感怀,迅速躬身自那床下取出短剑与长鞭别在后腰,又随手捡了床上一件外裳潦草穿了,遮住背后兵器与染血舞衣,边打散一头发髻随意挽了个结,边三两步一跑一跳翻出窗,去往寝殿后墙。
那后墙角落处,正有一棵参天巨树,巨树后还蹲有一盆矮松。
因观雪轩时常荒废,嫌少有人进出的缘故,那矮松未被精心打理早已枯死,盆中泥土皲裂。
霍长歌隐在巨树下,躬身一敲盆栽后的青砖,果然便有空荡荡余音传来,她将那青砖沿着缝隙撬起来搬走,赫然便见一条黑黢黢的暗道通往地下。
霍长歌便越发感慨,心知赫氏人之将死既恨也悔,确实未曾诓骗于她。
她审慎擡眸探查,见左右无人,先自那矮松盆中捡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子揣进怀中,方才果断沿着狭窄台阶钻了下去,反手合上青砖。
那暗道内潮湿闷热,落针可闻,憋仄得只够一人穿行,墙上连个烛台也无,显然已废弃许久,不似时常使用模样,怕连凤举亦从未发觉,不然早该封存了。
霍长歌摸黑前行,脚下只行不快,谨慎行过一段向下的阶梯后,转而又往上走,过不了片刻又向左折,待触到突兀横档的半堵墙面后再右行片刻,她辨着方位,只觉似乎离含光门越发近了。
前朝人当真是一脉相承得爱修密道啊,霍长歌禁不住忆起庆阳山郊前朝隐世那别院来,她与赫氏两世初见皆各怀鬼胎,结局却又有不同,那是个可悲又可怜的姑娘,清醒得做着自我厌恶之事,却只为献祭自己的灵魂与含冤亡故的亲人讨个公道,与她相似又不同……
赫氏身侧或有死士,或有同盟,却无一人能真正走入她内心,知她深深隐匿的悲与苦,将她从一条阴晦弑杀的沉沦道前拉回些许,不至于行那般偏激手段,累无辜他人……
与之相较,她霍长歌又何其有幸……
霍长歌唏嘘之下,心头虽沉甸甸的,脚下步法却不由加快,待那甬道似已走到尽头,便有光亮隐约自砖缝间透出来。
霍长歌擡手摸索着身前门墙,运力一推,“轰隆”一声,便转开了一处暗门。
那门后原是一条空巷,正是驿马所后门的夹巷,偏僻小路平素嫌少有人来往,非常时候便也不费兵力巡视,霍长歌轻巧翻过矮墙到得驿马所,却见后院空无一人,午后暑气正盛,宫婢正躲在房内歇息,只群马无精打采窝在厩下杂草丛中。
霍长歌适才撚手撚脚穿过各宫停置车驾,欲从驿马所后门出去,骤然闻见有人正与那门后守卫道:“太子妃临盆在即,城中大乱,太子担心太子妃受了惊扰会动胎气,特着属下驾车遣太医往太子府中与太子妃诊脉。”
霍长歌闻言便又转身回来,在门前寻了一辆形制较为华丽的马车,打帘躲进了车内,自那半开的窗扇间眸光谨慎探向车外。
不多时,后门大敞,果然有宫人领着太医入内,挑了一辆形制朴素的马车扶太医上去后,又去马厩中牵了马出来套上。
那宫人正要驾车缓缓驶出后院时,霍长歌无声推开窗扇,自怀中摸索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子弹出,“咔”一声卡住其中一个车轮。
那马车一晃顿住,驾车的宫人便停车下来查看,拧眉将石子踢开,又要驾车离去时,霍长歌闪身出去,飞快滑进那车底,牢牢把住那车底木格,便被马车带着出了宫。
潜行暗杀乃是骁羽营看家本事,霍长歌一路顺利出得宫门,待到街上趁车速减缓之际,她仔细探出头去,见车前虽然拥堵,车后却空荡荡一片,便安心松手自那车下摔落,顾不得后背被那一鞭一剑硌得眼泪都快流下来,迅疾翻身跃起,冲进路边人潮隐去身形,欲回城南燕王府。
酉时四刻,半座皇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人人自危,城中到处弥漫刺鼻焦臭气息,熏得人头晕脑胀,想是那猛火油焚烧缘故。
“南晋皇帝不仁不义!天降灾祸!”不时仍有前朝遗民往来穿梭于街头,似疯魔般大喊大叫,却已无人顾得上他们。
有官兵撕了衣摆浸了水,以此蒙住口鼻,往脑后扎了结,自人潮中奔跑敲锣,引百姓往城东避难,霍长歌逆着人潮奔向城南,便见城南两侧街道已空无一人,极目远眺,隐隐可见赤火浓烟似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坐卧天地间,大张巨口无情吞噬着城门。
城北首当其冲,受灾最为严重,其次便是城南。
霍扶光眼底不禁晃过一丝惊茫,她活过两世,亦头一遭见到如此可怖情形,比她想象之中更为棘手。
“小姐!”霍长歌晃神间,松雪正率人寻她,见她全须全尾出了皇宫,不待多问,便与她又换了外裳,简单扎了发髻,着她以素采装扮回了燕王府,路上还与她禀报了城中详情,却是与宫中所承军情一致——不容乐观。
“往正阳门与含光门前均多留些人,”霍长歌临近王府,手中捂着胸口那黄豆大的一颗救命药,思忖片刻,方与松雪肃然交代道,“若见三殿下出宫,务必将他赶紧带到府里来!”
距离一个时辰毒发已不足三刻,时间再耽误不得。
酉时一刻,皇帝寝宫,兵防布得滴水不漏,虎贲营卫里里外外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更像逼宫。
连璋心知太子与他始终心有芥蒂,与谢昭宁入得寝殿,便自觉不再往里走,只着人搬了两张椅子来,装模作样赐了谢昭宁的座,抱着熟睡的连璧与他一并坐等太医得闲来治伤。
谢昭宁胸口伤处已止了血,暂时不妨事,只连璋却放心不下,不住瞥他,心浮气躁,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憋得面色冷寒。
内殿,一道绘有百鸟朝凤的屏风后,连凤举横躺龙塌,时醒时晕间一字难言,太医挤了满当当一屋,却皆瑟瑟发抖,垂首跪在床前摇头,谁也不敢贸然做那出头鸟,伸手去拔金步摇,担帝王的人命债。
太子眼见希望落空,焦头烂额之下,只拉着连凤举冰凉双手不住泣声催促太医想法子,但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愿动上一动,只装束手无策。
眼下连凤举气血莫名凝滞,原还有半日光景茍活,若是起出那金步摇,说不准毙命便在顷刻。
连璋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太医出来,却见陆续仍有太医拎着药箱进殿来,他随手拦了两个,不由分说便着其中一人与他治疗手臂伤处,又遣另一人去医谢昭宁,左右太子无暇多顾,他又淡了父子情分,懒得顾忌那许多规矩。
连璋肩头虽只脱臼,接上便能好转,但总归不如寻常灵便,再看过些许皮肉伤后,已无大碍,但谢昭宁那伤便要严重许多,且不说他左手手掌刀伤深可见骨,胸口薄刃虽未伤及要害,但肩头钉口却已渗出紫黑色的脓血来。
那太医一处一处与谢昭宁包扎妥当,见他忍痛一声不吭,嘴唇已泛白,只当他乃连璋麾下士兵,便下意识赞他忠勇,待到起出肩上那三枚毒钉,再用了寻常解毒的丹药仍不见起效,这才觉察事情怕是麻烦了,便转身与连璋拱手,踟蹰道:“二殿下,这伤处怕是——”
谢昭宁顾不得体面,肩背袒露中,忙探出一臂将他嘴捂了,催着他赶紧收拾药匣入内殿。
连璧昏睡中哭着梦呓,连璋边治伤边低头拍着他背耐心哄,一不留神谢昭宁便将太医已支走了,他循声起身望来时,谢昭宁已拉好衣裳,故意哑声搪塞:“不妨事。”
谢昭宁生怕“淬了毒”这仨字出口,连璋便要加派人手去追捕霍长歌这唯一活着逃走的“前朝人”讨解药,眼下虽不知霍长歌是否已逃出宫中,但左右无她已落网的消息传来,她那身份便总得瞒严实——霍家万不能再卷入今日局中去。
连璋知谢昭宁有心隐瞒伤情,虽未料到他中毒,但眉目冷肃间,便欲起身自个儿探个明白,非要治一治他这关键时候隐忍不言的毛病,却不料垂眸触到他警示眸光,连璋倏得醒转过来——眼下谢昭宁不过一个侍从身份,他若太过关切,反倒露馅,且谢昭宁骨子里也倔得很,多说无益,他便暂且也不深究,只嘱咐身侧太医多配些外伤与烫伤药以备不时之需,其他未再多言。
片刻后,又有人来报与太子,称京中部分将领已入宫来,正往御书房中去。
连璋与谢昭宁人在外间听得清明,却不妄动,只太子闻言却在内间突然哭得撕心裂肺,不顾仁德“佛子”身份劈头盖脸与众太医一通臭骂。
太子颓然坐在连凤举床前,捂着他手痛哭流涕,迟疑再三,不得不离了连凤举独自前往书房议事,只他那一时恍惚心道,怕是今日之后,没了连凤举,他早晚也要走上其旧路,众叛亲离,一个不剩了……
他素来不通政事,便是连凤举往日与他亲自教导许多,眼下变故袭来他仍手足无措,只做不出妥帖部署,抗敌之事眼看便要交到连璋手上。
太子不甘不愿起身,往外间去见连璋,却是踟躇拉着他手,仍没认出谢昭宁来,他无奈之下送出太子木符,做出一副迟来的兄友弟恭模样,僵硬憨厚笑着道:“二弟,愚兄于战事一途,总归不甚熟稔,眼下——”
他本欲以皇帝病重为由,遣连璋先行会见几位将领,谈妥之后,自己再行前往,左右也能藏些拙,却不料——
“眼下,山戎攻城便在顷刻,城中援手不足,昭宁不在,我便要代掌他那半块木符,与城中将领议出抗敌之策,再率领部分禁军兵力出宫迎敌去。弟此去生死难料,有几句话便要在此交代太子。”连璋冷淡截下他话音,直言便道。
连璋摆明要舍下这排除异己、夺权谋位的关键时候出城送死,太子闻言竟松了口气,又扯出假模假样的关切浅笑出来,嗓音却因激动而略有颤抖道:“不知二弟有何事交代?”
他们正处皇帝寝宫门内,大殿敞着门,里里外外皆是人,太子便不惧连璋出言不逊,落下口实。
他神情期待又慌乱,外强中干得厉害,连璋一眼洞穿他内心,毫不留情面冷笑一声,谢昭宁便已猜到连璋接下来所言怕委实又要大逆不道,实为他生死又捏了一把汗。
谢昭宁一手贴在腰间藏匿匕首之处,侧身半转挡在连璋身前,不动声色轻瞥殿中虎贲卫,余光搜寻退路。
“不论我生死,今日之事,怕皆难如大哥所愿。”连璋冷冽而犀利得直击太子七寸与软肋, “往日今时,种种实乃天子算计,便连所谓父爱,亦不过尔尔。”
“陛下之爱太子,不过是以爱为名塑出了一个他所需的听话的子嗣,一个无知无觉的匍匐于他无上权柄下的傀儡!”
“而大哥之爱父亲,不过是为攀附,为唾手可得的权势。”
谢昭宁闻言心道,果然。
周遭虎贲卫愣过一瞬,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太子面色骤变,倏得煞白,抖得唇,竟未料到连璋真当敢口出恶言。
古家出了太子这个见利忘义之徒,连璋恨了这许多年,尤不能消解。
他眼下抱了必死决心出宫迎敌,便再憋不住,故在此时频出诛心之言,完成适才未竟诛心之事:“眼下山戎兵临城下,大哥便抱着父亲与那皇位再多哭一阵吧:若我死在外面,你们便该想想中都沦陷后,亡国的诸君该往哪里去;若我活着回来——”
连璋倏又讥讽冷冷一笑,倾身凑近太子耳畔,一字一顿清晰道:“——这皇位便轮不到你们了,因为你们已皆——不——配!”
谢昭宁闻言一怔,唇角却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太子肩背一瞬僵硬,瞠目瞪着连璋,张口结舌,羞愤欲死。
他这么些年来自欺欺人的虚幻美梦,终在此时被连璋当众无情戳破,里里外外三千虎贲卫,他只觉这些话已顺着盛夏里那一缕微弱的穿堂风吹向了每个人的耳朵中。
他渐渐低下头去,想擡也擡不起来,眼神虚虚落在连凤举脚下,不知在看甚么。
连璋平日冷归冷,骨子里却仍不过是个冒些酸气的儒生,嫌少有这般霸气的时候,如今却比他更肖似一个储君模样。
太子只觉天旋地转,遽然腾起浓烈的愤恨连凤举的情绪来,一息后又起了浓重的杀心想要手刃连璋而后快。
他憋得面皮胀紫、目眦欲裂,两手狠狠握了拳,又懦弱得甚么也做不了,离开了连凤举,他甚至不敢下令虎贲卫就地格杀了连璋去,遂他只能眼睁睁瞧着连璋冷嘲热讽中,甩袖转身离去。
谢昭宁随连璋身后出得殿门,一时间五味陈杂又千头万绪,忍不住回眸再探一眼那为虎贲卫一步一岗所围护的皇帝寝宫——那里面躺着的原是他生父以命换命护下的帝王,如今却为他所不容、为知其秉性的万民所不容,何其悲哀又何其讽刺……
谢昭宁沉沉一叹,转身离去,眸光再触及身前连璋时,又不合时宜心道,霍长歌是天生的伶牙俐齿;连璋却是后天的文人擅辩,若论锥心之语,这二人皆是当世翘楚,无出其右。
好在他脾气好,谢昭宁第一次这般想夸夸自己,得亏他脾气好……
谢昭宁顶着半脸血迹也不敢擦,生怕抹去了易容涂料露出本来面目,静静随连璋走出皇帝寝宫值守范围,往御书房中过去。
待入了内里,着人唤来了连璧原先的教养嬷嬷将其抱去永平宫中给夏苑,又遣散宫婢合了殿门,连璋恍然手足无措起来,只借着散入窗棂的夕照,垂眸定睛瞧着谢昭宁胸前那豁开的染血的布料,双肩剧烈抖动,似一瞬沉在莫名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呼吸也倏得急促了许多,面色苍白,额前见汗。
“二哥……”谢昭宁见状便觉不对,轻声唤了唤他,见他一声接着一声得粗喘,似乎就要透不过气来,“二哥!”
谢昭宁骤然提声却叫不醒他,情急之下,倾身重重抱住了他,在他耳侧唤出一声沉甸甸的裹挟千思万绪与哭腔的:“二哥……”
连璋闻见这一声,那失神似的双眸中隐隐有泪光一晃,登时委屈得像是迷途许久的稚子终于寻到了家一样,遽然恸哭出声——帝王皇权寡亲缘情缘,他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早在那玉阶下已被万箭穿心。
连璋两手环抱谢昭宁,十指紧紧抓着他背后衣裳,失声痛哭,哭声在空荡荡的殿内不住回荡,越发显得悲怆凄苦。
他想说我终于做到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又想说我如今已选择活得清明而勇敢,还想说不知九泉下的亲族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但话到唇边,出口得却是压抑不住的哭声——他自今日起,便永远失去了双亲与嫡兄,这又如何让人不难过?
谢昭宁与之心意相通又感同身受,眼角不禁湿润,只他隐忍惯了,已惯了要做连璋身前背后的坚石,支撑着他这内心高洁无暇却又脆弱敏感的兄长。
遂谢昭宁安抚又赞佩似得在连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他适才轻哄连璧一般的模样,他泪眼婆娑中,恍惚便似瞧见拴在他们颈间许多年,已磨烂了外皮,与血肉长在一处的一段粗短的腐迹斑驳的铁索终于“哗啦啦”一声,在虚空里断成了数节,又无声散作了齑粉。
殿外随时会有将领应召入宫,连璋哭到失声,终倾泄干净了这小半日叠累出的惶惶,又得谢昭宁鼓励与安慰,乍喜还悲之下,终拈袖飞快抹了眼泪,抽噎中回复一贯冷肃的“二殿下”。
“怎这副模样?”连璋按着谢昭宁囫囵右臂,将他缓缓推开,憋着哭腔憋出这么一句克制的问候,仅几日未见,谢昭宁似清减了许多。
谢昭宁轻轻“嗯”了一声,见他已然好转,便掩住自己那跌宕心绪,只笑了笑,用他那原本嗓音温声道:“自凉州一路过来便觉不对,未免打草惊蛇,便着长歌与我稍改了容貌,混在姚家一行中,以马夫身份入的宫。我瞧见了你在院墙下留的印记,便知宫中确实不好,遂又改着了禁军服饰隐在队伍里。”
他掐头去尾,只一句话简述了经过,连璋却是莫名酸了他那句亲昵的“长歌”,不自在得揩了揩眼角残存的氤氲水汽,哑着嗓子不由又醋又疑道:“霍长歌还有这本事?她人呢?难不成扮做了宫女么?”
他正欲回忆一回忆适才宴上宫婢,却见谢昭宁一怔间忙摇头轻道:“她、她回了燕王府。”
谢昭宁从不善撒谎,可这谎他却撒得天衣无缝,宫中争权夺利,本就与霍长歌无关,更不能将霍家拖进去,且她名义上又在府里养病,遂他擡着一双清泉似得眸子祈求般看着连璋,连璋便也明白了,也——更酸了……
“你持我木符,以我关切庆阳郡主为由,先行出宫,改一身行头,换回本来面目。”连璋不再多问,只与他手心塞了一块儿木符,大敌当前,迅速收敛了情绪道,“待我见过列位将军,咱们待会儿燕王府中见。”
“我也正有此打算。”他眼下多在宫中留一时,便多一分身份暴露的危险,不若出宫去,也好探查城中实情,谢昭宁低低应一声,轻笑着谢了他一谢,连璋“唰”一下又黑了脸,整个人醋得冒酸气,像个又要被遗弃的小孩子般欲争宠。
大战在即,谢昭宁啼笑皆非,未加分辩,接过木符转身便走,待出殿门时,却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城中将领擦肩。
谢昭宁不由顿足,执礼拜见,却是望着那几人背影微蹙了眉——衣冠不整,面颊红润,通身酒气合着脂粉气,味道颇刺鼻,却单单缺了城中此时该有的硝烟气息,怕是这个端阳节,几位过得是有声有色。
那皆是这些年来,揠苗助长拔上来填补武将席位空缺的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飞扬跋扈,却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亦从未带领过真正的士兵。
如今这样的将领裹挟着未尽的醉意,步伐不稳得正迈入御书房中,身姿似眼下的中都一般,摇摇欲坠。
令人不由担心……
谢昭宁顶着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适才打马奔出正阳门,便觉左肩伤处突然钻心似得疼,左臂已明显使不上气力,想来毒性正渐渐发作,待行至坊间官道,他便连神志也不大清明起来,额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得昏黑。
谢昭宁不及放缓马速,骤然便有流民自一处民宅中斜着冲出摔在马前,道路两侧商铺原已空空荡荡,一片死寂,那人冷不防跑出来,原还险些惊到了马。
高头大马嘶鸣着跃起半身,谢昭宁下意识收缰,跳下马背便要去扶人,却见那人披着件脏兮兮的外袍,脸上抹着几道黑灰,坐在地上擡手按住他一臂,就势与他擡眸轻道:“姑爷,小姐着您赶紧回燕王府,事态紧急,耽误不得!”
——嗓音脆生生似莺啼,却是乔装后的松雪。
谢昭宁闻言果断应声,也不质疑分辩,遂收了先往城门前探查一番的心思,翻身上马直往城南燕王府疾驰过去。
这短短一程间,他肩上毒性发作得越发剧烈,似有猛兽趴在他肩头撕咬拉扯着皮肉、啃噬吞嚼着锁骨,疼得他半个身子止不住颤抖,嘴唇抿得发白方才抑住险些溢出口的痛呼呻吟,却由此得见赫氏到底有多怨憎连凤举,恨不得啖肉饮血、扒皮抽筋,甚欲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待到得燕王府前时,谢昭宁一身气力已快要被吞噬殆尽,他挣扎下马,右手捂着左肩,眼前几近不能视物,汗流浃背艰难上得燕王府前矮阶,靠在那厚重朱漆木门,擡手聚力扣门,门开,他险些便要摔进去,有人两臂一展正托在他腰间。
“下臣……”
谢昭宁疼得浑身打颤,半跪倚在那熟悉怀中,下意识轻轻笑了一声,却仍念着燕王府外驻有虎贲营的暗哨,挣扎着擡眸拱手,与那人禀明身份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府内庆阳郡——”
话未说完,他已疼得再吐不出囫囵一字。
王府院中,霍长歌原在廊下等谢昭宁等得心烦意乱,焦躁不住踱步,只觉时间从未过去得这般匆忙,两刻钟悄无声息便要过去,谢昭宁命在旦夕。
她知谢昭宁必会主动请缨出宫迎敌,亦该猜得到她若逃出宫去必该先回燕王府,但解药只此一颗,她却唯恐宫中调度再生变化,谢昭宁未自那两处宫门而出,解药交由骁羽营卫反而要出岔子,使得谢昭宁未能及时服下,便要于事无补。
霍长歌提心吊胆转来转去,实在无法,便自觉找了些事情来做,扮作素采,与厨娘和伙头蹲在廊下空地,以刀尖挑出些许府中侍从自城门前冒险取来的半盆石漆,屏息凝神,仔细端详。
那石漆似粘稠液体,牢牢扒住光亮刀身,流动并不迅疾,打眼一瞧,黝黑一片,也不透光,就着阳光细窥,又似能见暗绿色泽,像是一片沾了墨的肥肉。
霍长歌也是头次见得这传说中的物事,好奇探出一指抹着刀背小心沾了些许,又两指轻轻一搓,见指间阻塞感极重,滑腻不及猪脂膏,粘度又不及牛皮胶,低头凑近指尖轻嗅,扑鼻便是一股硝石气味,难闻得紧。
“属下已试过点燃,这石漆比之北狄牛油火箭厉害太多,水泼不灭,燃之有毒,以砂石覆之虽奏效,”那厨娘遗憾轻道,“但以城门起火程度,不过杯水车薪、回天乏术。”
“万幸此战仓促,城外难修水渠引来八水倒灌中都,不然火烧之后再是水淹,一热一冷之下,那城门不待由外攻打,便要自行崩塌倒下了。”霍长歌闻言正与众人感慨,背后隐约有叩门声响传来,似狠狠敲在了她心上。
霍长歌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擡起一手按在胸前,随即骤然起身,心有灵犀般拔腿便往府门前奔跑过去,竟赶在外院侍卫抵达前,率先将门一把拉开——
“下臣……”
一道高大身影裹着橙黄色的夕照自门外登时踉跄摔进来,霍长歌只来得及伸手接住他,便见他挣扎擡眸艰难与她笑了一笑,似安抚又似开怀,凤眸灰扑扑黯淡无光,唇上齿印晃得人眼花心慌,哑着嗓音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庆阳郡——”
他一句话说到尾处便已力竭,不由吞掉最后一个字音。
霍长歌嗅到他颈间浓重的血腥气息混着苦涩药香,心疼得眼泪止不住便要淌下来,只两个时辰功夫,他们便隔着一段御阶的距离各自跨过了一次生死,更仿佛已体会到了分离了千年万载方才重逢一般的心境。
霍长歌两臂在他腰间缓缓收紧,忍不住埋头在他右肩,将他半托半抱在夕阳的光晕里,这一刻终于心安。
“多谢,郡主她——”霍长歌抿着哭腔哽咽着又笑,在他耳畔轻声回道,“已等待许久了。”
哇一声,激动得好想哭,离大结局又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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