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1 / 2)

知足

巳时,天已大亮,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属于夏日的烈阳正缓慢往更高边。

连璋额前带伤,双手虎口崩裂,形容是从未有过的狼藉,一身铠甲也破败,厚重的血泥扒在锁片上,又多加三分重量。

他每行一步,脚下铁靴便要在白玉石砖上踏下一道血痕——那是七千山戎骑兵与一万中都军民的性命。

帝王寝宫殿前,寂静无声,虎贲卫已撤去大半,只余左右两列纵队值守。

待上得玉阶,离得近了,便可闻见内里正有人击打着木鱼,又闻太子连珏正于殿内低声诵念梵语经文,嗓音虔诚而温醇。

殿门大敞,无人通传,内里似也空空荡荡的,更未见都检点身影。

连璋于殿前稍稍一滞,便迟疑进得殿内去。

殿中苦涩气息浓重,四角铜炉中皆燃了草药做吊命的熏香,连璋绕过重重屏风入得深处,便见帐帘半拢的龙榻前,太子连珏盘腿坐在地上,微阖双目,一手拈着檀木珠串,一手持了木槌在敲打身前木鱼,发出真正脆响。

“……回来了。”太子闻见脚步声,便知该是连璋,念经声一停,阖眸低唤,“二弟。”

连璋置若罔闻,却未应他。

他正见龙榻之上,连凤举鹰目惊怒大睁,口也半张,人却静静躺平躺,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化在了熏香中。

连璋顿觉不对,忙上前两步探查,便见连凤举颈间还插着那凤凰衔珠的金步摇,身子却已冰冷僵硬,薨了多时了。

连璋脑中“嗡”一声大震,霎时懵了一瞬,不由踉跄后退一步,瞠目站在榻前,竟一时无措起来。

他恨极了连凤举,幼时恨、昨日恨、今日更恨——他恨他薄情寡性,恨他玩弄权术,更恨他多行不义,害得那许多性命枉死。

他恨到极致时,不禁便想,历来帝后皆需合葬皇陵,他母亲身边位置已空了那许久,他怎么还不过去?

他合该给许多人偿命,古家、赫氏、东村的百姓、中都的军民……

可如今、如今——

如今连凤举真死了,他心里又恍似突然空了一块儿,说不出的滋味,又沉又寒。

那到底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啊……

“何时的事?”连璋哑声轻问,眸光空茫。

“卯时正。”太子闻声一顿,殿内木鱼声响随之一断,四下里倏得落针可闻,愈发静得生出了三分寒,他擡眸看着龙榻之上的连凤举,目光悲戚而自责,嗓音却平静,“是我未声张。”

大局未稳,合该秘不发丧,连璋点了点头,虽疑惑连凤举面容死得愤怒,却并未多想,与太子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他们如今皆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似乎在这一刻,他二人间多年的针锋相对也淡了许多。

只有些事,终究还得去做。

连璋见太子不再以“孤”自称,只当他必定知晓武英王旧部已随自己入宫,他既再不能赢,便已做好了抉择,眼下的平静,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亦是对“即将失去”的主动接受,于“穷途末路”前维持的最后体面。

他毕竟当过这许多年的太子,再无能,仪态上总归过得去。

遂连璋硬下心来问连珏一句:“陛下临终可有遗言?”

“太子……太子可又有话要同我说?”

“父亲吗?”太子转眸凝着连凤举尸身,缓缓摇了摇头,“父亲没有话留下,他纵有千言万语,却也说不出。”

“我的话——”他定定看着连璋,眼神似悲似悟,半晌后,方点了点头,“有。”

“说吧。”连璋淡淡道。

“卯时三刻,宫人报大捷,我欢喜说与父听之时,”太子也不起身,就那般维持着盘腿的坐姿,一手掐着佛珠,一手放下木槌,探手摸了摸身前的木鱼,仰头道,“又有人来报大丧——”

连璋闻言意外一怔,不待询问,便闻太子已兀自续道:“——原是山戎攻城,太子妃受惊早产,府里去寻稳婆,稳婆死在了城西。城中乱作一团,连个大夫也寻不着,宫里又正……”

连璋眉心一跳,不由转过半身,正对着他。

“……待消息递进来时,我方才派了太医过去。”

“可外面到处在打仗,大雨倾盆,太子妃怕极了,哭得乏力便更不好生。她那时必是想见我一见,可我、可我也怕极了……

太子难堪而自嘲地笑了一声,隐着哭腔道:“我怕死于宫外山戎流箭……”

“我怕死于言官斥责不孝不忠……”

“我怕一经离开这榻前便要没了储君之位……”

“直到……直到……”

连璋心中大寒,拧紧双眉,顿起不详之感,斥骂的话冲到嘴边,又被他压了回去。

“直到太子妃难产死在了太子府中,未等到大捷,未等到我……”太子终于抑不住哽咽,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打在木鱼上。

“太医来报说,一尸三命啊……”

“太子妃原怀着双胎,是一对双生的姐妹,憋在腹中太久,产下时已闷得浑身青紫。”

连璋不忍阖眸。

“我这人,向来自私,府门紧闭,府兵不出,原只想着若太子妃平安诞下皇长孙,便我是个庸主,这太子之位也坐得更得三分稳固,心里从未有旁人生死。”

“因缘果报,原是我忘了:我不救妇孺百姓,着稳婆医者死于战火,便也不会有人来救我妻儿性命;我不救古家,便亦不会有旧部来助我……这般简单的道理,我直至今日方才真正明白……”

“我念了那些年的伪佛,其心不诚,满天神佛原皆看在眼里,到底要惩戒我,让我遭此报应。”

连珏话到此处,再也撑不住,俯身趴倒在地,额头狠狠敲在冰凉彻骨的砖面,恸哭出声。

连璋目光深深看着他,闻言不由更忆起他往昔举动,愤懑而不平,终了却只沉沉一叹。

宫外折磨,宫里也折磨。

这半日于连珏而言亦是摧折,却将他折磨得又痛又悔又清醒。

他怕也憋闷了这许久,终于能与人一诉胸中苦楚。

“我愿终日悔过,于城郊道观落发为僧,为我妻儿、赫氏、以及这一日夜里枉死的百姓与将士诵经超度;我愿终日祈福,托社稷于二弟,祝江山稳固、吉祥长乐。这赫赫无上皇权迷了我太久的眼,如今该到醒的时候了。”太子复又擡头悲哀看向连璋,满脸泪痕,眼角仍有清泪不住滑落。

他手撑着地面,缓缓起身间,衣摆上暗绣的梵语佛纹轻轻一荡,迎着散入窗棂、投向殿内深处的晨曦晃出微微的光,话音一转哽咽又道:“可,父亲闻我榻前如此直言相告,却动了大怒,不出一息便气死了。”

连璋惊诧瞠目,不由转眸再探一眼连凤举遗容,虽疑惑顿消,心中却难免五味陈杂,思绪翻涌间,不知是该劝连珏“节哀”,还是该与他道谢。

劝他节“无心弑父”之哀,与他道免于“兄弟阋墙再添杀戮”之谢。

可似乎不管说甚么,在这一刻却皆像是看淡又看轻了他,连璋垂眸沉吟间,却不料太子两手合十身前,却与他躬身一拜:“可我如今,仍要这般做——”

连珏含泪轻笑,眉目间隐隐藏着真佛慈悲:“我这半生,为人不真、为子不孝、为兄不善、为夫不诚、为臣不忠、为主不贤,皆因拿不起又放不下,参不透也悟不破,如今——”

“我终寻到人生正途,要走了。”

那一句,似裹挟着钟磬之声响在连璋心头,无形音波“唰”一下又荡入他三魂七魄。

连珏掌中扣着佛珠,合身与他再拜:“二弟,珍重。”

他言罢将佛珠郑重挂于颈间,转身离开,眼中古井无波,未有丝毫对于凡俗的留恋。

他惊惶无能了半生,终也学会了勇敢与清醒,卸掉了经年困住他的那些繁重枷锁,站在殿外不由仰头,眺着万里晴空。

再未回头。

廊下送来夹杂水汽的晨风,殿外五月初六的太阳越发高升。

微风里,连珏似袈裟的太子官服荡开如莲叶般的下摆,通身暗绣的佛语跳跃在天光下,似在清唱一部安魂梵经。

连璋目送他身影远去。

周遭霎时便静得可怖,只有榻前轻纱微微拂动。

连璋独自一人站在殿中,静默许久,终依礼榻前跪拜,额头重重叩在地上,送他一生毁誉参半的君与父。

午时正,烈日当空,宫中陡然响起一下又一下沉重而高远的钟声。

连声钟响不住回荡在宫中每一处角落。

霍长歌伏在谢昭宁榻前,带伤守他着,握着他手泪盈于睫,无意识闻过几声钟响便觉不对。

最新小说: 巫医谷之未婚夫重生成了摄政王 嫁给少年将军 太子她又在骗人打工 咦!犯罪系统还能这么用 假千金重生后,炮灰们人设崩了 请尊重妖怪的身份 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 我在乾隆后宫躺平了[清穿] 快穿之等本宫战完这个渣 带着乾坤壶,重返饥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