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1 / 2)

新芽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更正是各方动荡时候。

隔日,连璋便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代行皇帝职权,二十七日孝期后,再登基为帝。

翌日,继后头七,发丧。

举族谋逆乃是重罪,连璋虽力排众议未对姚氏施以酷刑,但仍是夷了“父、兄、子”三族,其余男眷充军,女眷流放。

继后虽其生前并未涉及党争,但身后名仍为母族所累,褫夺皇后位份降为昭容,葬于皇陵西郊。

永平宫为继后收敛陪葬时,霍长歌与苏梅原也前去帮衬。

继后虽有私心,但从未苛待过她,更保苏梅一命,多少也是惠泽。

霍长歌自是感念。

只苦了夏苑,虽得新帝开赦,但仍终日自责,抱着皇后那混入盛有“缠枝”药瓶的首饰匣子引咎追悔,日渐苍老。

“娘娘说,她这一生,直到尽时方知,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便是最大的错。”夏苑垂泪轻喃,却是不解,“可谁又能左右自己命运呢?”

她坐在院中,擡手一指那一层叠着一层的红墙青瓦,颤抖着双唇反复道:“它们明明那么高,那么高啊,高得快要连到天上去……”

霍长歌站在她身旁,顺着她手指方向探眸过去,耳中却不住回响皇后临终那一语,更忆起南烟来。

中都之战后,霍长歌曾与苏梅感叹,说她从不知南烟竟生有那样的勇气,原比他们瞻前顾后要果决许多,不似这宫中教养出的奴婢。

苏梅却更加感慨,方才与霍长歌缓缓说起南烟与她同榻的那些夜里,常谈及北地。

北地的人,北地的事,北地的民俗,北地的风貌。

或许给了她勇气的,便是对北地的憧憬。

于南烟而言,北地仿佛一座世外桃源,因霍长歌的存在,而显得并非遥不可及。

她痴想与南栎能在北地活得像个真正的人,方因此生出了无尽的气力。

霍长歌静静眺着眼前那一堵堵高墙,恍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她重活一世,狭隘得只想守住北地与谢昭宁,却从未想过原她可做之事还有许多。

若她当初有所察觉,分出心思与身边之人,或许便可拉她们一同越过这囚笼去。

她以自身为烛,照亮了她们余生,却未与脚下铺出前路便撒手不管,着她们满怀着希望却一脚踏空。

或许,或许她这一刻愈发明白了霍玄前世的“不可退”——便是因他也照亮着许多人的前路,他还未将他们送去彼岸,又怎可转身离去?

遂以一死,成就信仰。

次日,大行皇帝头七,发丧。

出殡的队列一路行过满目疮痍的中都,却不知连凤举隔着一层棺木,可会悔愧?

他原希冀的身后名,也终毁在自己生前行差踏错的最后一步。

至此,他怕要于后世史书之上留下重要一笔——南晋高祖皇帝,开国险又亡国。

何其讽刺。

也因此,连璋接过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中都皇城与凉州边城,以及怨声载道、并不稳固的民心。

家国重建,劳心劳力,遂左冯翊古家旧部暂领拱卫皇城之职,河北、河南两路援军就势留于城外安营扎寨,帮扶百姓。

程侯虽将山戎王庭打下,但于周边不明就里的小国与部族却需分别安抚与震慑,连珩虽素来不显山露水,但着实长袖善舞,待在礼部到底屈才,连璋便遣他一并北上。

只凉州局势若不清明,说不得便需磋磨个三五载,暂不得归。

旨意非是由一卷皇绢生硬赐下,而是连璋亲至丽嫔宫中,与连珩一字一句诚意商谈而出。

连珩久居深宫,出去走走倒也不妨事,连珍却在一旁绞着手帕,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珍儿,”连珩一眼看穿她心思,“也想出宫瞧瞧去?”

连珍倏得擡眸,想应又不敢,她是未曾许嫁的公主,没有随兄远走的道理,宫中并无此先例。

可她如今又向往宫外得厉害,她想如霍长歌一般见识塞外风光、见识天高云阔,做一个特别的姑娘。

“想去便去吧,你年岁原也不大,出去瞧瞧也好。待日后嫁了人,后宅亦似深宫,余生便要那般过去了。”连璋出神想了想,缓缓沉吟道,“若是、若是在凉州遇见可心之人,就此落地生根也是好的。咱们兄妹间,不需那些凡俗与枷锁,没得要让庆阳郡主笑话了。”

他话里话外句句不离霍长歌,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比着她,在尝试一点一点亲手推翻这拘在人心与三魂七魄之上的红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希冀。

可自择姻缘,已是天大的恩赐。

丽嫔与连珩俱是一怔。

连珍忍不住便哭出了声,点了点头,哽咽谢他。

连璋便就此要与连珩提位份,拟了瑞王,待登基后宣了旨,丽嫔也要升做皇太妃。

只如此一来,谢昭宁亦要封王,元皇后与他幼时便已择过字,唤“明安”,连璋便欲封他“安王”,与前世一般。

届时,连璋与霍长歌也要论功行赏,只她大多功绩秘而不宣,唯有比着射杀敌军主帅这一条,再多加一个郡的食邑。

比之虚名,倒更实在。

又过些许时日,气候越发炎热。

谢昭宁肩、胸上的创口也结了厚厚血痂,日常行动渐无大碍,便移回了羽林殿居住。

羽林殿外院中,原有一方小莲池,如今夏荷开得正好,晨起日头还未那般毒辣时,霍长歌便着陈宝于池边铺了薄毯,可着谢昭宁或坐或躺,赏荷解闷。

陈宝如今对霍长歌言听计从,指东绝不打西,将谢昭宁照顾得很好。

谢昭宁若是有不听劝的苗头,两人便要一起闹,殿里时不时鸡飞狗跳,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羽林殿并不宽阔,园中只这一处景观,连璋也已搬离数日,待再过些时候,工部便要于宫外选址建造安王府,谢昭宁怕在此地也住不了多久了。

霍长歌不由忆起前世的安王府,院落不大不小,却亦正好盛得下一方池塘,塘中种几支睡莲,得到夏时,正是好时节,便与此刻一般。

只她那时从未有赏花观景的心思,如今却觉遗憾,万幸此生圆满,余生漫长,便似乎,又没那么遗憾了。

微风拂面,莲叶轻荡,霍长歌抱膝坐在池边,忍不住便轻笑出声。

谢昭宁正平躺在地昏昏欲睡,闻声睁眸瞧她,疑问似得稍一挑眉,霍长歌便与他并排躺下,偏头靠着他的肩:“我听陈宝说,羽林殿中原并无池塘,这莲池还是你主张挖的?”

谢昭宁轻应一声。

霍长歌便又笑着道:“倒有几分南方雅士的做派。”

“便是你这性子,也不大像个北人。待爹见了你,不知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谢昭宁忐忑侧眸,便听她又说:“但无论如何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想来还会喜极而泣。”

她说起霍玄,话便更要多了,一时兴起未管住嘴,只又兀自笑道:“我爹原说,我这脾性不大好相处,北地的男儿性子硬,怕我受欺负。待他收复了余下故土,便要卸下镇疆燕王的重担,与我一人一骑,出了北疆的门,往他乡走一走、瞧一瞧。”

她这性子想来只有欺负旁人的份儿,但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霍长歌自己也清楚,遂摇头笑了笑,又与谢昭宁道:

“去南方、去江南、去水乡,爹说南地里尽出些温柔俊秀的少年郎,要给我寻个有本事的、会疼人的,亲眼看着我嫁人生子,如此不为将帅的一生,想来也是不错。”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后知后觉缓缓“嗯?”出一声,偏头看她。

“……郡主如今还未许嫁,”谢昭宁神情复杂且酸,微微皱着眉,竟与她罕见得揶揄道,“不若待伤养好,便动身南方吧?”

霍长歌这才觉察她原与他说了甚么话,他们前世从未这般话过家常,今生也还未有如此轻松愉快的时光。

她擡眸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无奈又似乏味的眸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得抖,翻身侧躺,膝盖蜷起抵着谢昭宁手肘,埋头在他肩头,笑得他左肩连着胸前的伤一阵一阵得泛着酥麻。

谢昭宁微微一怔,颈间霎时一片通红,只抿着唇不再说话。

待他缓过了那个劲儿,瞧着她笑,自己便也赧然笑起来。

“那我得带着我的三哥哥一同去,”霍长歌下意识又探头往他颈间蹭了蹭,探手与谢昭宁十指相扣,还侧身揽着他一臂不松手,擡头虚虚趴在他胸口,生怕压住他的伤,甜甜笑道,“我得让南方的男子都瞧瞧,这天下,原只我三哥哥最温柔也最疼我,旁的人谁也比不上。”

谢昭宁僵着半边身子,垂眸便能瞧见她弯着一双蕴满倾慕的眸子看着他,满心满眼皆是他。

晨风越过高墙落下,擦着莲叶送来,裹挟一缕若隐若现的水腥气息。

“我的长歌,”谢昭宁沉沉凝着她许久,得此一语便觉此生无憾,但心中似有甚么催促着他,一定要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与她听,遂他擡手抚摸着她脸颊,缓缓得摩挲,嗓音微微沙哑,“也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六月初一,新帝登基,拜过宗庙祭过天地,昭告天下。

再过几日,小暑将至,便离连璋与谢昭宁的生辰愈发近了。

凉州边境局势不稳,连珩不日便要启程。

临了连璋突然下旨偏生要霍长歌与连珩一道同行,佐一二军事要务。

连珩虽八面玲珑,但到底从未接触军务,且庆阳又乃霍长歌封地,岂有任她袖手旁观之理?

但霍长歌眼下正是与谢昭宁难舍难分时候,虽日日在侧,却总觉有许多话要同他讲,零零碎碎,似乎怎样也说不够,将前世里缺的口子也俱要补齐了,却是处处碍了连璋的眼,遂想了这法子将她赶紧支走。

霍长歌虽不愿此时远行,但耐不住连珩与连珍恳求,便只能在谢昭宁生辰前动身,别了谢昭宁又车载着皇后托付与苏梅的那男子,一道往凉州去。

那人一只眼睛原伤得厉害,在燕王府中休养许久,如今已好转许多,只伤眼到底无法医治,眼球也被摘了出来。

如今面上虽以丝绣的眼罩遮着小半容貌,却也能瞧出原本英朗模样,只人越发憔悴。

他原便住在庆阳郡辖区内,一座荒山脚下的茅舍。

那茅舍占地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内里又一应俱全,似个小天地,前院晒着草药,后院有鸡舍池塘,篱笆外还有耕田。

耕田再往远,却是一大片的高林,林间还有许多的红腹锦鸡。

霍长歌将马车停在篱笆外,那男子着人搀扶着方下得车来,林间锦鸡闻见响动,便倏然振翅自枝丫间“哗啦啦”尽数飞出,满天红霞,艳丽夺目。

“夏苑姑姑说,皇后临终时曾言,”霍长歌负手踩在车辕上,望着那壮观景象,无声赞叹却又不禁凄然,却是与那男子笑着道,“她已瞧见了你养的锦鸡,飞得——很好看。”

那男子于燕王府中隔日便闻见了两次丧钟,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只此时方得一个确切答复。

他闻言一怔,强打着精神,笑着与霍长歌点了点头,却是踟蹰问了她一句:“那,皇后的两位嫡子——”

“五皇子连珣谋逆,当场死于流箭之下,尸骨入不得皇陵,便与南栎一同葬在近郊;六皇子连璧已被变为庶人,由夏苑姑姑带去江南抚养,此生不得再回京畿三辅。”霍长歌与他详尽道,“新帝仁慈,最是顾忌亲情,稚子何辜,便不与追诉这些。只望他能在远离那红墙青瓦的天地间,似个寻常孩童般长大,一生无忧顺遂,便是最好不过。”

那男子点头笑着称是,拱手长揖,礼数周全,待与霍长歌作别后,转身方走了两步,却是突然恸哭出声,每走一步,便越发大声哀嚎出来,催天裂地得悲痛。

他这一生固守此地,信守一诺,历经战乱与生死,却终是仍与故人——天地相隔了。

“闻这哭声,便知情深似海了。”素采牵马立在车下,见状不由感怀,擡手抹了泪道,“那一年,王妃病逝,王爷便也是这般哭得人心里直发疼。”

“是啊。”霍长歌沉叹一声,“当称得上刻骨铭心了。”

她不禁又忆起苏梅来。

霍长歌此次并未着苏梅同行,只从王府中调走了素采。

苏梅原在中都之战中受了伤,刀痕自额间斜着划过,虽未伤及眼睛,但到底有损于容颜。

宫人瞧了她那许久的乐子,只当她要当狐媚天子的主儿,如今一战成名却破了相,又不由替她惋惜起来。

只苏梅自己却不在意,额上包着纱布,倒也无一丝抱憾模样。

“便是破相了,”连璋继位后的一日,苏梅与霍长歌并排坐在廊下喂绛云,不以为意笑道,“我也还是咱们容兰城里最美的姑娘。”

“——也是中都城里……最美的姑娘。”

霍长歌闻言倏得侧目,便见原是连璋未得巧,他未及人通传迎驾,先在院落拱门前接了话。

他说完那话,脸绷得平整,一副面见朝臣的端肃模样,耳根却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倒与谢昭宁确是兄弟不假。

霍长歌浑身一抖,手心中的小米“簌簌”掉了一地,她只觉不对,转眸便见苏梅也一副遭了雷劈的样子。

晌午日头正烈,院里却诡异得瘆人,三人不约而同沉默许久。

原还是霍长歌率先回神,抱起在她脚边跳来跳去啄米的绛云,一言不发,起身与连璋福了一福,识趣得回了屋中自行歇午觉。

苏梅见状便也忙要起身行礼,不料连璋板着脸只一拦她,又再擡手一挥,轻咳一声,院外候着的内侍便拎着食盒又捧着膏药纷纷鱼贯而入,一一将手中事物摆满她身前石桌。

“姑娘家、还是……”连璋冷着一张脸,负手身后站得笔直,抿着唇,一字一字往外挤,往日的能言善辩似都死在了苏梅适才那惊骇的一眼中。

“还是、还是……”

他“还是”半晌,尴尬得一张玉似的冷脸抑制不住得红,狠狠一咬牙:“这皆是些宫中寻来的疗伤且又养颜的面脂与膏药……”

“姑娘不妨试试看……”

话音未落,连璋已转身落荒而逃,身后内侍险些跟不上,“哗啦”一声随即小跑,竟又未给苏梅行礼的时机。

苏梅:“……”

“噗嗤”一声,苏梅怔怔望着连璋似只呆头呆脑的大鹅一般迎着烈日疾步出了院门,手指下意识摸了摸额前薄薄一层白纱,不由笑出了声。

一息后,霍长歌闻着那笑声转出厢房,一副揶揄模样瞧着她。

“原是没怎么动心的。”苏梅却知她想问甚么,眼波流转间咬唇认真想了想,方笑得花枝乱颤,直言道,“适才却又有些动心了哈哈哈哈。”

只因这一句,霍长歌便将苏梅故意留在了永平宫。

他们北地的儿女各个自尊且贵重,当配得起所有人,但首先——她得自愿,以及,当真喜欢。

六月十七,宫里冷冷清清,却是新帝与安王生辰。

新帝喜静,眼下又不易铺张,宫中并未张灯结彩,只戌时于御花园中临水的凉亭里摆了酒,连璋邀了谢昭宁。

月光如水,映亮半个池塘,他们幼时常围着那池塘夏凉。

谢昭宁来时,连璋正负手立在那池塘前,着一身锦白便服,衣摆下绣临水白鹳,尤显清冷孤寂。

他凝着一潭波光粼粼的池水也不知在想甚么,闻见谢昭宁脚步,回头只轻嘲一声,神情复杂:“可总算是只余你一人,能找你说说话了。”

谢昭宁:“……”

谢昭宁晓得他嫌自己与霍长歌近日总黏在一处,似有说不完的话,微微红了耳尖。

他亦晓得连璋与他生死相依惯了,他非是瞧不惯他与霍长歌,却是难过他早晚要随她走。

更说如今这宫中,只谢昭宁一旦走了,便仅余连璋一人坐在那高台之上,左右再无适龄的兄弟姐妹与他相依相靠,难免孤寂。

“坐吧,”连璋往亭上兀自走去,短促笑了一笑,如雪后初霁,“今日你我十八岁,若搁在百姓家中,便已是成人,当浮一大白才是。”

“好。”他连日沉郁,谢昭宁见他难得有兴致,随即应下。

“我原便想着,着你多陪我些许时日,过了今日,过了中秋,再到霍长歌生辰,于她及笄礼上与你二人赐了婚,便送你们回北地,也算是我这做兄长的,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亭内摆了酒菜,却无人伺候,连璋虽说要“浮一大白”,到底顾念谢昭宁有伤在身,只亲自斟了茶,“只如今看来,却是多此一举,没得惹人生厌了。”

他说起话来,仍忍不住要自嘲自讽,再刺别人一下,借此隐藏内心的伤怀与不安。

谢昭宁挑他一眼,懂他,便纵他,只与他一碰杯,饮了茶。

“她早就想归家了吧,”连璋却不饮,哂笑一声,“你也是。”

谢昭宁不置可否,又不愿骗他,遂只沉默看他,眼神于月光与池水的交映下,愈显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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