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2 / 2)

“我虽自幼便知你心向北地,但临到这一日,却又着实舍不得。”连璋终是忍不住道,“你这一走,偌大宫中便只余我一人。”

谢昭宁与他到底不同,谢昭宁身上流淌着将门的血,他该归于战场黄沙,护一方百姓。马革裹尸是他的道,北地不只是归路,而是尽途。

连璋垂眸凝着清翠茶面,话说得惆怅,谢昭宁便也于心不忍:“苏梅姑娘……”

他想了想,轻声试探。

“被你瞧了出来。”连璋闻言一怔,擡眸看他一眼,又不大好意思自嘲笑一声。

他原对苏梅生出了些许心思:或是同生同死时,生出的肝胆相照的情谊;亦或是更早之前,针锋相对时产生的别样情愫。

他自个儿虽说不清楚,却坦然接受这份悸动,几日相处中,更与苏梅许了后位与“一马一鞍,相携白首”的誓言。

只北地的姑娘怕皆一个性子,耐不住这红墙青瓦的禁锢,苏梅思虑过许久,终与他坦言,说想归家。

“虽有动心,但却无刻骨铭心,抵不过自在与思乡,勉强为之,唯恐日后爱侣成怨侣,再不复从前。”

苏梅说这话时,坦然而清醒,英勇又无畏,似中都之战时那利落的一刺,利落斩断敌人性命,也利落斩断她与连璋间的一段浅缘。

连璋便也就此作罢。

他不是连凤举,也不想是他,他将所有人都托着翅膀送出这枷锁一样的深宫,只留自己一人守在这里,像是赎罪,更像自罚。

谢昭宁知他,也懂他,心疼他,却救不了他。

连璋也早已择好了自己的道,便要以白鹳之姿,生殉了它。

“这皇城里的红墙青瓦,不该是困住北地鸿鹄的囚笼,让她归去吧。我会守在这里,等你们偶尔归来的探寻。”连璋与谢昭宁故作轻松一笑,再斟一杯茶敬他,眼中隐隐蓄了泪,“昭宁,中都的安王府便不建了。余生,怕你也不会再回来久住,眼下也不便大兴土木。待过几日,霍长歌回来,你们、你们便走吧。”

早走晚走,也没甚么分别了,总归——是要走的。

“我与你多支些银钱,待你到了北地,便着工匠比邻燕王府,修建安王府。”连璋强笑着又去斟茶,嗓音沉沉一压,便又压出些兄长的威仪来,肃声道,“总不能真让你成了他霍家的上门女婿。”

“以此,便当是我送你的贺礼吧。”

是夜,谢昭宁独自回到羽林殿,越发怅然,兀自坐在莲池前出神。

池塘里不知何时蹲了只青蛙,凄清月色下,呱呱地叫,吵得一院不得宁静。

十七的月亮也还圆着,只人总不见团圆。

陈宝在屋中等了谢昭宁许久,只当他一直未归,推窗方见他那一道身影正蜷在皎洁月辉下。

“殿下!”陈宝抱着两截木头兴高采烈喊他,“郡主着人适才送了包裹进宫来!”

谢昭宁闻声侧眸,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起身回屋去。

书房中,烛火摇曳,霍长歌寄来的包裹经路途颠簸已散了结,躺在桌上的除却那两截红木,原还有一尊掌心大小的金雕——金子倒是足金,沉甸甸的,只那雕工颇为粗劣,将风姿出尘的云鹤雕出了大扑棱蛾子的模样,丑得眼熟,显然又是霍长歌亲自动手雕的,底座还刻了“生辰礼”三字。

谢昭宁将那金雕托在手心里不住摩挲,心里甘甜如蜜。

他再抖开那随金雕附上的薄薄一封书信,但见其上只寥寥一行:“谢师傅,无意寻到好木,箭囊已空,待补。”

末了还添了一副她自画的小像,笑得狡黠,拱手道贺。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过生儿还得被她使唤。

谢昭宁瞧着那小像,再一瞥陈宝手中两截上佳红木,堵在胸中的一腔愁闷,便恍然散了许多,不禁笑了出来。

又半月余,霍长歌自凉州回转,便被连璋一旨赐了婚。

她原便是以联姻名义来的,如今正好名正言顺,可拐带着新郎回去成婚了。

她尚未着手安排归乡事宜,便又赶上城郊道观修缮完工。

自中都一战后,连珏便居于太子府中,遣散了后宅,日夜诵经,从未出过房门半步,便是连璋登基他亦未曾露面,着实与这红尘俗世断了个干干净净。

七月初四,立秋,先太子落发出家,连璋携众人亲自前往送别。

那道观原居于半山腰,殿宇重楼,占地不小,也曾香火鼎盛。

只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道士尽皆北上抗狄,以身殉苍生家国,再未得归,那庙便也就此沉寂,却不料被连凤举征作了囚牢。

前朝皇族被困于此地数载,享非人对待,也曾恨极,推砸了殿中三清塑身,只怪满天神佛从不睁眼俯瞰世间疾苦。

再后来,以除疫为名诛杀前朝的那把大火,一路自后山蔓延至内殿来,熏得墙壁到处焦黑,道观便也就此彻底荒废。

如今道观里外虽重新修整成了佛寺模样,却只大动了主殿用以供奉佛祖,以及半座后厢供连珏居住,其余曾关押前朝的住处与焚烧填埋尸身的后山几乎一动未动。

那里有成百上千的冤魂,不知是已早归西方极乐,还是如赫氏公主一般长久怨怼人间。

秋风送爽,郊外已无那般炎热。

谢昭宁伤也大好,观完了礼,便与连璋相携去了后山。

赫氏公主的骨灰与那些遗民一同被收敛在一方长长的木匣中,置于佛像一侧,受连珏香火供奉与超度,其中还悄然藏了南烟的骨灰进去,却是着连璋暗自授意。

遂那匣前只立了牌位,却未刻字。

霍长歌立在那无主的牌位前,不由便要忆起那如寒冬般冷寂又怨毒的一双琉璃眸,微微出神。

连珏见状便裹着周身浓郁的香火气息,无声行过去。

“霍施主,”连珏双手合十立在她身后,嗓音温醇问道,“可要与故旧立碑刻纂?”

他如今舍下了对皇权的渴望,又挣脱了君父的掌控,人似越发通透慈悲,一眼便能瞧出霍长歌怕是与前陈赫氏有些神交的意思,物伤其类又感同身受。

“不必,多谢大师,还——”霍长歌闻言回眸,平生第一次与连珏说话,却是亦双手合十与他回礼,笑道,“——我与她还未有那般熟。”

赫氏月容,前陈帝女,因生为双胎而不详,幼年过继庆阳郡王膝下,虽幸免于清和九年道观之祸,却以罪人自居,惶惶不得安——霍长歌再与连珏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心中却一字一字悄然浮起——终,亡于清和十五年中都之乱,以身殉于过往恩仇,得偿所愿。

霍长歌独自穿过那些曾经囚杀前朝皇族的院落,待到荒凉后山时,便见谢昭宁与连璋并肩立于一棵参天古树之下。

那树干有数人合抱般粗壮,但为当年大火所累,已枯死有些年月了,树下如今还新立有一方石碑。

微风吹拂,余光里似有甚么一晃,谢昭宁正与连璋说话,惊诧侧眸,正见那原已焦枯的树干上,不知何时,竟冒出了新的枝丫,梢头还发了新芽,芽尖探出来的嫩叶还未长成便迎来了秋,微微泛出些许鹅黄。

“来年——”谢昭宁一怔,却又惊喜。

“——会有更多绿芽长成新枝,”他欣慰笑着与连璋道,仰头看着树冠,温柔而期盼,“再过经年,便会成荫。”

他们脚下原便是当年焚毁前朝尸身时挖出的土坑,长宽十丈、深十丈,内里混着无数人的残骸,以及武英王那柄折断了的母剑。

殿宇修葺时,连珏便着工人将其填埋,又于树下立了碑,只以篆体刻了“赫”字。

再过经年,枝繁叶茂,绿树成荫,便会为石碑遮风挡雨,着故人安息。

七月初七,七夕,晨起稍稍落了雨。

待云销雨霁,秋风微凉,谢昭宁便邀霍长歌出宫去。

苏梅与陈宝同行,将马车停在城中官道旁。

百姓民宅如今已修葺大半,只城垣还仍损毁着,冷清了月余的街道,因着过节,两两一对来来去去,便有些热闹。

只眼下时辰还早,集市还未支起来,喧嚣却并不繁华,离恢复往昔元气,怕还要些许时日。

临行在即,霍长歌便拉着谢昭宁也要去店铺中转转,与北地的亲友买些礼物带回去。

熟料行过对街那玉器店时,正见老板倚在门外与人聊天,霍长歌远远瞧见倏得一滞,忙拉着谢昭宁要绕道而行。

谢昭宁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脚下未跟上,茫然道:“长歌?”

霍长歌红着脸只不答,转过他身后便推着他走进旁的街巷中去。

结果,那侧巷口又支了摊子在卖糖人,老板长声一吆喝:“糖人嘞!”

“画糖人啦!”

“龙凤呈祥!牛郎织女!喜鹊桥!”

霍长歌脚下又是一顿,扯住谢昭宁后腰腰封,不动了。

谢昭宁这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后知后觉原她也会不好意思。

霍长歌脸皮厚得时候很厚,薄得时候又很薄,跟她那性子一样得恣意。

霍长歌伏在谢昭宁后背,面红耳赤,她那时只朦朦胧胧不知自己心意,已是醋得快要酸死了,偏还争风吃醋争到旁人面前去,简直有损她“英明神武”的形象。

她手指勾着谢昭宁腰封,退出巷口,又另外择了一条路,等见到那座与连珩一同用过晚膳的酒家也要绕着走。

谢昭宁被她扯着在中都里绕来绕去,心里憋着笑又不敢笑,生怕她愈发尴尬得厉害,只默不作声,装作一无所知模样,被霍长歌扯得活像只风筝,随她飘来荡去。

苏梅跟了一会儿,已瞧不过去,只越发感叹谢昭宁这脾气当真是好,比霍玄还能包容霍长歌这喜怒爱恨皆随心所欲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嫌她无理取闹。

遂她笑着摇头,招呼了陈宝离了他二人,不跟了,自行去买些事物放回车上。

待到饭时,四人方才重聚,随意择了处酒家用了膳。

霍长歌折腾了大半上午,又酒足饭饱,便蕴出些困意来,回了马车,靠着谢昭宁昏昏越睡。

谢昭宁胸口如今虽已不放香囊,但霍长歌总觉离得近了,还能嗅见那温暖而绵长的桂花香。

午后,秋阳和煦,马车摇摇晃晃间,拐了个弯儿,却往城外古宅旧居驶去。

霍长歌在那若有似无的馥郁花香中,打着旽儿,半睡半醒,只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苏梅进得车来将她轻轻一推,妩媚眉眼挤出看戏的兴致来。

霍长歌莫名其妙被她笑着拱出马车,擡头便见谢昭宁一手拎着自宫中带出的名贵药材,一手已兀自敲开了古宅大门,与祖父站在檐下,笑着与她伸手道:“长歌,来拜见祖父吧?”

霍长歌手还揉在眼皮上,站在车辕闻言一怔,呆了一息,双颊霎时烧得通红,忙擡手摸了摸发髻,又理了理衣裳,还转眸嗔了谢昭宁一眼,半怨半恼、又惊又喜。

“这便是霍家的孩子?”那矍铄老者远远眯眸,眺见霍长歌耳下晃着那只云鹤形貌的白玉耳扣,眼中登时蕴出泪意,和善与她遥遥擡手招了招,“好孩子,你过来——”

他忍不住迎着秋阳与温风哽咽道:“——让祖父好好看看你,看看我这未来的孙媳妇。”

他惊惶了许久,也厌恶了许久,恨了许久,也怨了许久,守着这人丁凋零的宗族,终于等到古家一脉的残枝中即将开出新芽。

待见过古家祖父,谢昭宁又携霍长歌去祭拜了二公主连珍的坟茔。

等到了离京那日,拂晓十分,连璋亲自送他们出了宫门往城外去,霍长歌那只跛脚的锦鸡一路飞在最前面,似一道红霞,破开天光。

城外,虎贲营军容严整,旌旗烈烈扬在风中。

如霍长歌来时一般,如今连璋特调二百人马一路相护,骁羽营众人早已各自散去。

“珍重。”连璋怀中藏着那块亲手雕给谢昭宁的玉牌,始终未曾送出去,只待再亲手送走这最后一只苍鹰归于四野,虽泪盈于睫,心里却陡然畅快了不少,他轻喃道,“昭宁。”

七月流火,气候虽已不再炎热,但自中都往幽州去路途遥远,难免烦闷。

霍长歌原与谢昭宁坐在马车中,摇摇晃晃,陈宝与素采驾车在外。

出了中都,行不了几里路,霍长歌便与谢昭宁支起棋盘下了棋。

待再过了两日,出了京畿三辅入了河南郡,她便连棋也不下了,只窝在谢昭宁怀里要他翻了书来念。

又行过了一日,霍长歌着实归乡心切,连书也静不下来听,直嚷着要骑马。

谢昭宁啼笑皆非,哄不住便只能从了她,遂敲了车壁着陈宝停了车,再唤人牵来了两匹马,陪她一同下车骑马。

待霍长歌上了马,兴致确实便高了许多,还轻轻哼了两句歌。

那是首北地的民谣,谢昭宁虽未听过,但也知她走了调,却是不语,只笑着陪在她身侧。

“初秋北地一贯平静,咱们这一路也不必走得太快,不若——”霍长歌杏眸含笑道,“咱们先入翼州清河郡,拜祭你爹娘?”

“再去渤海郡瞧瞧素兰城。”

“等从翼州入幽州,那里原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积雪终年不化,想来你二姐该是喜欢那样的地方,当可在那处以金簪为她立个衣冠冢。”

霍长歌催着身下坐骑,越发跑得快了:“那山下不远处,还有我前年带人帮扶百姓开的玉矿,与你捡上一块儿成色好的……”

“待咱们畅快淋漓走完这一路,月余过去,幽州容兰外官道上的桂花便都开了。爹想必会牵马,等在芳香馥郁的尽头,迎接咱们回家去!”

霍长歌兴高采烈打着马,自顾自得说着话,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将队伍越甩越远,谢昭宁忙纵马追上她,笑着听她说话。

倏然,似有甚么东西闯入余光,谢昭宁侧目凝眸,便见有一方古朴界碑静静蹲在官道旁的草丛中,上以篆书深刻“翼州”二字。

谢昭宁心中一动,忽然便唤了霍长歌一声:“长歌——”

“嗯?”霍长歌话音一断,只当他有事,勒缰驻马,侧身回望。

“我们——回家了,”谢昭宁眺着那界碑,不由心潮澎湃,“回家了。”

霍长歌些微一怔,顺着他眸光便也瞧见了那界碑,随即弯眸应他一声:“嗯。”

话音未落,他们复又打马上路,越过那界碑更加北上。

秋阳下,地上投出的两匹马影不住纠缠,马背上身影一红一蓝,迅疾融进那天地交接之中,愈行愈远。

《南晋史》有云:平安三年,庆阳郡主霍长歌与安王谢昭宁设局于容兰城中伏击北狄联军,恰逢幽州地龙翻身,有如神助,坑杀敌方八万众,至此荡平北方祸患,一举收复乐浪郡与辽东郡,使汉人疆土尽归南晋版图。

*****

《南晋文帝本纪》有云:平安十七年,帝携子往北地见旧人,于容兰城外,似有迷途。

下车,见参天古树之上,有豆蔻少女赤足于叶间起舞玩闹。

累止,卧于枝,下眺,笑问:客从何处来。

帝见少女凤目狡黠,颊有梨涡,灵慧逼人,遂喜,曰:中都,寻旧友。

问名讳。

女答:母唤吾谢无忧,父唤吾霍襄平,吾还有一称谓——“女燕王”,乃遵帝旨,破例承祖父之爵。

只此一生,愿守北地安康。

帝甚笃,其为何人也。

-全文完-

这篇文终于写完了,历时将近四年。

这四年中,只反复磋磨这一篇文,也不知为甚么会这么难写。

这也是我人生最为低谷的四年。

学业、工作、家庭、健康,甚至码字,似乎都陷在黑暗中看不到尽头。

原幻想过无数次,当这篇文完结时,应有很多话想跟大家说,但现在又觉得似乎想说的都已写在了文里。

如果有等了四年的老读者看到最后,觉得这篇文没有辜负你的等待,那也便是读到了我想说的话。

如果有新的读者看到这里,觉得这篇文没有浪费你的时间,那也便算是读到了我想说的话。

一切,就交由作品来说吧。

跨年和除夕应该会抽奖发红包。

如果大家对这篇文有疑问和建议,可以在评论区里提,定期会回复,有问题的地方过年也会集中修一下。

下一篇文一定会全文存稿再开坑,希望有幸看到最终的读者,我们可以有缘下一篇再见。

(PS:记得收个预收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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